路灯下那个佝偻着背的身影，总在晚自习放学时准时出现。老张蹲在掉链子的自行车旁，指甲缝里嵌着黑乎乎的油泥，起子往链条上一别，咔嗒——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。十六岁的儿子小树杵在旁边，校服裤腿沾着链条油，憋着满肚子火又不好发作。老张起身时膝盖咯吱响，顺手把起子塞回兜里，那件总洗不干净的工装外套散发着机油味："骑慢点，前头路灯坏了。"这话跟昨天、前天说得一字不差，像卡带的录音机。
父子俩的交流比自行车链条还容易卡壳。上周小树月考退步二十名，老张把成绩单拍在茶几上，玻璃杯震得叮当响。"老子当年..."话刚开头就被儿子怼回去："您当年连初中都没读完！"防盗门摔得整栋楼声控灯全亮，老张在阳台上抽完半包烟，看着儿子身影消失在巷子口，烟灰缸里积了小山高的烟头。
转折发生在寒潮来袭的深夜。小树赌气睡在同学家，凌晨两点被手机震醒，屏幕上跳出母亲发来的照片：老张蹲在急诊室走廊，手指头上缠着渗血的纱布。原来他半夜跑去修小区门口那盏坏掉的路灯，梯子打滑摔下来时还死死攥着工具箱。"你爸非说万一你今晚回家..."母亲的消息没打完，小树已经冲出了同学家门。
急诊室的白炽灯照得人眼睛发酸。老张看见儿子冲进来，下意识把受伤的手往背后藏，输液架上的塑料袋却出卖了他——里头装着热乎乎的烤红薯，塑料袋内侧凝满水珠。"趁热..."老张话没说完，小树突然发现父亲鬓角的白发比路灯还刺眼。那个能单手扛起煤气罐的男人，什么时候开始要眯着眼看药品说明书了
后来小树去上海读大学，每次视频通话都像在演哑剧。老张的脸挤在手机屏幕里，背景音是电视机里的抗日神剧。"爸你胃药记得饭前吃""晓得晓得"，对话比食堂的免费汤还寡淡。直到毕业典礼那天，小树在礼堂最后一排看见个熟悉的背影——老张穿着那件泛白的蓝衬衫，后颈晒得黝黑发红，正踮着脚用手机拍台上模糊的人影。散场时父子俩在人群里撞个正着，老张慌得把手机塞进口袋，塑料壳上还贴着"自行车维修"的广告贴纸。
现在小树自己也当爹了。三岁儿子举着玩具车跑来要他修，他蹲下去的姿势和当年路灯下的身影奇妙地重叠。阳台上老张正在给孙子改造学步车，电钻声里混着跑调的哼唱。小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修路灯的深夜，急诊室的长椅上，老张用没受伤的那只手，把烤红薯掰成两半。热汽腾起来的那一刻，其实什么话都不用再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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